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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家的院子一角老是长不出东西,白哉常常在想是不是因为被海燕摔了太多次所以土都压实了的缘故。
这是后话。
海燕一摔,白哉一惊,正在挑弦的右手一滑,“嚓”地就是一道口子,血珠在手指上凝聚成一个小红珠子滚着。
海燕一抬头,暗叫不好,刚才摔出的额头肿包都来不及揉,噔噔噔的跑过了伸手就要抓起白哉的手来瞧。
这是他第一次碰到白哉的手,小时候他送蝉壳给白哉时都没碰到过,这么一碰才发现,白哉的手还真不是普通的冰,盛夏七月,这家伙是死人啊?!
海燕的手刚碰到白哉的手,白哉就唰的抽开了,他的手在琴上蹭了一下,留下一道红红的印记。
至于为什么要抽开,白哉也不知道。只知道,在碰到的一瞬间,海燕的手很热很热,盛夏七月,海燕就像被烈日晒得变温的池水。
“我看看伤口也不行?”
“……”
“白哉你真是个没心的家伙。”
“……我?”
“怯,跟那蝉壳一样,都是空的。”
说完,海燕又噔噔噔的跑到墙边,擦了擦手,唰唰唰的爬上墙翻过去,就这样消失在那两人半高的白粉墙后头。
那一日,白哉盯着自己的手发愣,没有练琴也没有练剑,结果到了傍晚被父亲训了一顿。
一直到晚上,他还是想不透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惹得海燕如此愤怒。
不过,过了两天,海燕气消后又跑来了,笑笑闹闹一如既往,只不过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从墙上摔下来;他只是那样,趴在墙头上,看着白哉练剑,写字,弹琴,读俳句,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白哉扯东扯西,就算白哉很少回应。
那具琴上的那道红色痕迹一直都在,但白哉一直不曾换过,而海燕也没在提起。
他再也不去碰他,因为他知道,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只能是这样;隔着一步,离着一尺,隔着一个世界。
那年,海燕十一岁,白哉十二岁。
志波家老三出生之后,海燕来朽木家的频率就降低了,他家妹子对于打人踹人的兴趣并没有因为是自己弟弟外加是个还不会走路的小鬼而因此减少,“是男子汉就要经得起打!”空鹤如是说,于是岩鹫第一个学会的字不是爹不是娘而是“大姐”,而海燕几年前学会闪躲妹子的铁拳,现在则是开始积极学习如何在闪躲的同时捞起他家小弟一起落跑。
生物都有察觉危险的本能,包括小小岩鹫在内,更何况以生物学来说,比起人类,岩鹫更接近类人猿的存在。在不知第几次被空鹤拿火药当奶粉结果奶瓶还没塞到岩鹫的大嘴巴里就当场爆炸之后,岩鹫终于知道他还是跟着大哥比较有可能活到十八岁而不是出生十八个月就当场夭折在自己大姐的手里。
结果海燕开始当起奶爸,一条带子一绑就是带着小弟跑遍半条流魂街外加一个瀞灵廷,但背着孩子不好爬墙,于是他终于学会了走朽木家正门。
海燕第一次由朽木家那个总管老头领着从正门一路走到白哉的房间时,看见被海燕背在背上歪着流口水的岩鹫,白哉淡淡的从书中抬眼。
“你弟?”
“嗯。”
“跟你真像。”
“我哪有他这么像猴子。”
“我是说下睫毛。”
……究竟是谁说朽木家大少爷人冷说话也冷的?海燕觉得他印象中的白哉简直是个说话直到不行的家伙,比如说现在。
海燕解开带子把背上那个小鬼头放下来,啪一下就是在榻榻米上躺倒。
“妈呀,这小鬼真沉,背了一天快把我给压死,白哉,你家有没有吃的?”
“要去问厨……”
白哉话还没说完,海燕已跳起来跑去厨房找吃的,留下白哉跟正在流口水的岩鹫。
一开始,白哉想说海燕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于是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上,没有理会那个在地上扭来扭去的小东西,不过,可怜小岩鹫才多大年纪,除了肚子饿了哭,尿布失了哭,没人抱了哭……也只知道流口水。
偏偏这时候饿了,于是,小脸一皱大嘴一张,”哇”的一声哭的可有精神了.心里咯噔一下,白哉睁大双眼缓缓转过头,如临大敌似的盯着这个刚才只是趴在地上一边滚一边流口水的小东西现在却比虚还要恐怖的小怪物.白哉原本想说让他哭一哭累了就自然会停,没想到岩鹫果然是有志波家血统,一声接一声的哭的比谁都痛快,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又是口水,刚才只是像猴子的皱脸现在看起来简直红的像狒狒.
- -朽木家那么多佣人现在是都滚去哪儿了?!
岩鹫躺在那儿哭了三分钟,白哉也把这句话想了3分钟.一个少年一个孩子这时他看看他他看看他简直像在比耐力,终于,向来不落人后的朽木家少爷举双手投降,放下书本,走到岩鹫面前一把将这小怪物抱了起来.奇迹,岩鹫不哭了,那双跟海燕一样有着明显下睫毛的小眼睛直啾着白哉看.
正当白哉暗自庆幸想着可以安静一点的时候,却又看见岩鹫那张小脸开始泛红,变皱,小嘴抖了抖------
该不会又要哭了吧……
带小孩是个大学问,而且是朽木家的大少爷没学过的把一种:白哉原本以为岩鹫是要哭的,没想到手臂一热-----------
海燕手捧着厨房阿姨看他可爱赏他的一盘大福外加嘴里叼着的三个樱花饼回到白哉房间时,看见的就是白哉瞪着手中小魔头外加一身被小魔头尿湿的衣服,脸色比九九寒冬冻起的湖水还要冷.手一松脚一跪,海燕趴在地上,敲着桧木地板咚咚啪啪花哈哈,笑的非常欠揍海燕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见识到白哉是什么名字什么模样,而且,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海燕都不敢再带岩鹫来朽木家.
又过了很久很久,岩鹫知道这件往事之后也觉得,他第一次在忏悔宫那个大白塔前遇到白哉时,白哉想杀他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些也是后话.
等金彦银彦好不容易学会帮岩鹫包尿布而空鹤也终于能记住奶粉长什么模样之后,海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朽木家跑.
“白哉,咱们出去玩吧!”
一个小时过后,白哉坐在流魂街河堤边,怎么想也想不透为什么海燕叫他来他就跟着来.
“噗哇”一声,海燕从河面探出头.
“白哉,下来玩玩水吧,很舒服的!”
摇摇头.
“下来吧!”海燕是个不容易死心的孩子.
“不要.”偏偏白哉也是个不容易妥协的孩子.
“下来啦!”
“我不要.”
海燕哗啦啦游到河边,手一伸,抓住白哉的衣角一扯,噗通!哗啦!
“哈哈哈!舒服吧……白哉?”海燕在水面上笑了一分钟,一回神才发现……
不好,白哉这一落水就没有再浮起来了.
深吸口气往河中一窜,海燕这才看见不会游泳的白哉正在水里挣扎姑且不论人前人后都是一副正经模样的白哉此时的动作有多么可爱,海燕想着再不把他救起来朽木家就要绝后了,自己现在年纪不大外加零花都被自家妹子管的死死的他可没钱付奠仪啊!
抓着白哉上了岸,海燕还来不及喘口气,低下头一瞧怀中的白哉紧闭着双眼,脸色一片惨白,像是没了声息,连忙朝那苍白的脸蛋——伸手拍下去!啪啪啪拍得响亮极了!
「白白白白哉你醒醒!我没钱付白包啊朽木家又是大贵族你要是死了我就算把空鹤卖了都付不出来的啊!」
其实他就算要卖也卖不出去。
这不是重点。
白哉那被水淹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就这样被打醒了,但他清醒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交友不慎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看见白哉吐了几口水之后睁开双眼,海燕这才大大喘了口气。
「抱歉……我忘了你是朽木家的少爷,应该没玩过水,也不识水性。」搔搔头发抓抓脑袋,海燕这句话说得有点心虚。
白哉的确是朽木家的大少爷;而海燕也的确是志波家的野孩子。
一句话由海燕说来,没有好恶,没有是非,就只是这样。
白哉瞪了海燕一眼,慢慢坐起身,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右边小腿不知是不是刚才在河中被什么东西划到了,连衣服一起,一道好大的口子正在滴滴嗒嗒淌着血。
腿很疼,但白哉的心里却很平静。
「疼吗?」
「嗯?」
「腿上那伤。」
「还好。」
看见白哉的表情仍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海燕撇了撇嘴,站起身,弯下腰,一把抓起白哉的手臂就是往身上背。
「放我下来!」白哉挣扎着。
「不要!」海燕紧抓着。
「我们不是孩子了!」白哉生气了。
「我知道!」海燕也火了。
「这样成何体统?」白哉用吼的。
「反正这里没人!」海燕吼回去。
「我说……放我下来!海燕!」
「我说……给我闭嘴!白哉!」
——他现在这样难不成是要拖着伤腿一路走回瀞灵廷?!
越想越火,虽然海燕也不知自己在火什么。
挣扎了一阵子,发现挣扎无效,白哉终于宣告放弃,乖乖让海燕背着走。
——不知不觉,海燕的个子已经比他还高了,背着他就像背着岩鹫一样走得轻快。
白哉知道,除了身高,他其实还错过了很多事。
夕阳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但他背着他,影子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的。
「……海燕。」
「干嘛?」
「下次,一起去抓蝉吧。」
「你不是讨厌蝉吗?」
「可是你喜欢。」
海燕没再说话,但他托着白哉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抓得更紧了些。
许是真的累了,试探性地,白哉将头低下,轻轻碰了碰海燕的肩,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他才安心的将头侧着靠在他肩上。
越过海燕的肩膀,白哉看见的是与海燕眼中所见一式一样的世界。
那年,海燕十五岁,白哉十六岁。
白哉娶妻的前一天晚上,海燕来他家喝酒,两个酒杯两杯酒,却只有海燕一个人喝得痛快,白哉注视着眼前的酒杯,一个晚上都没有动过。
海燕在流魂街看过绯真了,瘦小的身子,婉约却又带着苦涩的笑容,一个沉静的人儿。
小时候曾想过娶妻要娶个安静的,现在想想大概就是像绯真这样的人。
不过,绯真跟白哉都这么安静,两人结婚后不知会不会闷?!
听说绯真的厨艺很好,这是不是代表以后他有口福了?可以常常来朽木家叨扰免钱的大餐?
大概会被空鹤揪着耳朵拉回去或者是被都微笑着领回去。
——海燕想了诸如此类的很多事,但他说不出,现在自己心里乱七八糟的感觉是什么。
白哉在瀞灵廷见过都了,高恌的身段,温柔却又带着了然的微笑,一个聪明的女子。
小时候海燕老是嚷着娶妻要娶个安静的,但他现在这位未婚妻跟他斗起嘴来却是比谁都机灵。
两人结婚之后应该会很热闹。
听说都是个坚强又贤惠的女杰,这是不是代表海燕以后会稳重点?!
小时候常想着要到几时海燕才不会如此没脑,拉他落水那时,看着他被岩鹫尿了一身那时,愣愣趴在墙头问他在做什么那时……
绯真要是知道这些往事,大概会低下头笑出声吧,至于都,可能只会无可奈何的笑说他就是这样。
——白哉也想了诸如此类的很多事,但他厘不清,现在自己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是什么。
「白哉,还记得小时候我送你的蝉壳吗?」
「……嗯。」
「还留着吗?」
「……丢了。」
「我想也是。」
那个蝉壳,在白哉的印象中是令人反感带着褐色的透明,就连眼睛都是两层薄膜,空荡荡的盯着自己,那六只干掉的虫足透过包裹的手帕还会扎手。
当时的海燕伸出脏兮兮的手,『送给你!就当是补偿那花!』,似乎就像前世的事。
看见白哉没喝酒,半醉的海燕将酒杯往他手里一塞。
「白哉,你怎么不喝……咦?你的手怎么还是冷冰冰的,跟小时候没两样……」
海燕紧抓着白哉的手,酒溅了白哉一身。
那天夜里,海燕喝干了一壶的酒,在白哉房里呼呼大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被都领了回去。
他那只紧抓着白哉的手,一个晚上都没有放开。
第二天宴席上,海燕又醉了酒,抓着酒杯蹬蹬蹬的跑到白哉面前,又是泪又是笑。
「白哉啊白哉,你这个负心的,有了新人忘旧人,娶了老婆就把朋友都忘了,重色轻友,唉~我命苦啊~」
一席话说得没头没脑,换来众人轰堂大笑,笑说海燕你真的是个除了念书之外就没脑的家伙,就连坐在首席穿戴着白无垢,唇上点着京红的绯真都掩着嘴轻笑。
但白哉没有笑,他只是皱了皱眉,抿了抿嘴,把头别了开。
醉眼朦胧间,海燕似乎又看见,那年夏日,那抹浅紫色的身影,皱着眉,抿着嘴,牵着裙角朝自己缓步走来。
那年,海燕二十岁,白哉二十一岁。
时光荏再,很久很久以后,白哉看见院中的橘树又开出了繁盛的白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将那个海燕送给他的小包从院廊下的小缝掏出来,翻开已经泛黄的白棉布包裹——当年那个蝉壳仍静静的躺在那里。
伸出手,白哉想将那蝉蜕拿起来瞧瞧,指尖刚触及的一瞬间,那半透明的虫壳却化成了灰,一阵风过,他手中便只剩那条泛黄的旧帕。
他从来不曾告诉海燕,他一直留着那个蝉蜕,他也不曾告诉海燕,为什么他讨厌蝉。
——蝉的幼虫可以在土下一待十三年,羽化成虫之后却活不过三天。
海燕在他的生命中,也只出现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那一日,天际夕阳如火,白哉知道,他失去了某些东西,永远地,如同那化作了灰的空蝉。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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